李廷攸回到了殿中。随-梦-.lā
他在距离皇帝三四丈的地方停了下来,抬眼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抱拳朗声道:
“皇上,末将六月北上京城途径江城,因为水匪来袭,被困城中整整二十日,断粮断水,最后守城官兵与百姓只能食树皮挖草根,水匪攻势越来越猛,最后末将几乎是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不慎被一支流箭射穿右肩……”
“幸而皇上所派援军在千钧一发时赶到,方才解了围城之危。”
“江城之战末将不敢居功,只能说末将问心无愧,皇上可与江城守备以及前往江城支援的封公子求证。”
李廷攸说话的同时,浑身紧绷如那拉满的弓弦,那双乌黑如墨玉的眼眸通红一片,瞳孔中泛着些许水光,神色之间既悲怆又倔强。
随着李廷攸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再次安静了下来,群臣皆是暗暗交换着眼神,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气氛在沉寂中就变得凝重了起来。
李廷攸没再说话,半垂下脸,维持着抱拳的动作,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皇帝的判决,心中暗暗咋舌:他那个最爱装模作样的表妹小小年纪,这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莫非是似其祖?!
一阵唏嘘后,他又是后怕。
此刻再回想刚才发生的事,从许文诏对他的挑战开始,一环扣一环,可说是步步紧逼,绝非巧合……如果说许文诏和黎御史之间有所关联,他们选择了万寿宴这样的场合来设计他,恐怕所图不小!
这莫非是有人想要算计他们李家?!
想着,李廷攸的心提了起来,头脑反而越来越清醒。
不管许文诏和黎御史是否主使者,他们这一系列的行为绝非一时半会儿决定的,定是经过一番周密详尽的计划……
倘若当初他没有理会端木绯的劝告,强行用“鬼见愁”来治伤,并顺利通过了武试,此刻多半已是落下了一身伤病,再有人向他提起切磋比试,他恐怕是输定了……试想若有人像此刻一般“义正言辞”地斥责他冒领军功,那么,他恐怕就是有苦说不出,根本就无法反驳!
他不但会害了自己,还会连累他们李家的几代清名!
想到这里,李廷攸几乎是心惊肉跳。
幸好,端木绯刚才给自己递了一方帕子,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北”。
北,不仅意为北方,也有败北的意思。
看来端木绯这小狐狸第一时间就隐约瞧出了是有人想要针对李家!
“败北”一来可作试探,而二来能借着兵部尚书之口将自己在江城受伤之事正大光明的宣扬出去,免得以后再有人以此做文章。
李廷攸对这个小表妹的感觉更为复杂了。
很快,前方就传来了皇帝亲切的声音:“廷攸,李家历代皆是血性好男儿,保家卫国,朕还信不过吗!”
皇帝这一句话就算是对这件事下了定论,之后,皇帝又额外赏赐了李廷攸五百年人参和何首乌令其好好调养滋补身体以示安抚。
殿内的气氛又变得轻松了起来,众人又继续吃酒说笑,一片语笑喧阗。
只不过许文诏和黎御史就难免引来不少嘲讽的目光,有人觉得许文诏胜之不武,有人说幸灾乐祸黎御史这次可栽跟头了……
不远处的楚青语气恼得额头青筋凸起,心底愤愤,那纤细的手指几乎要把那薄薄的茶盅捏碎似的,暗道:这李廷攸果真是卑鄙无耻,竟然借着受伤轻描淡写地把他冒领军功的事情揭了过去!
可恨那兵部尚书坏了她的好事!……又或许,是自己太过急于求成了?
楚青语懊恼地咬了咬后槽牙,说来上一世李廷攸被人揭开冒领军功是三年后的事了,当时的他拉不开弓,提不起剑,根本就是个花招子!这样的人如何守得住江城?!
没想到,自己贸然把事情提前,反而令事情失控了……
哎!楚青语在心中幽幽地长叹一口气,为封炎抱不平。
封炎明明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却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幸好,总有一日他会一飞冲天动九霄,令得所有现在轻视他的人对他另眼相看。
悠扬悦耳的乐声如溪水叮咚般再次响起,不知何时,那些乐人又回到了殿内,奏响一曲曲乐章。
看了一出好戏的端木绯只遗憾寿宴中什么都不缺,偏生缺了一碟瓜子,所幸这里的点心好吃得紧,她又拈了块枣泥山药糕送入口中,小脸歪了歪,眸中似有沉吟之色。
殿外的戏台上又有一群舞姬翩然上台,如那月宫中的嫦娥般优雅起舞……
席宴中的酒意越来越浓,一片觥筹交错声,不少人的脸上都染上了微醺的醉意。
端木绯一个小姑娘家家,当然不会去喝酒,没过一炷香功夫就吃得有七八分饱了,她放下筷箸,觉得有些无趣,便随手招了在一旁服侍的小宫女,说是要“更衣”。
小宫女就带着她绕道东稍间从小门出殿,正好与另一位进殿的姑娘交错而过,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寿宴至少要近两个时辰,菜肴也不过如此,很多姑娘家在殿里待久了闷得慌,就会借口更衣出来吹吹风,放松片刻。
“端木四姑娘,请跟奴婢往这边走。”
小宫女在前方给她引路,带着她在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中迂回绕走,偌大的皇宫空旷而幽深,这一道道游廊乍一眼看似乎都一般无二,看不出太大的差别……
不知道第一次转弯后,端木绯忽然在转弯的岔道收住了脚步,笑吟吟地看着不远处的几丛红艳似火的一串红。
“端木四姑娘,”那小宫女在几步外停下了步子,疑惑地看着端木绯,眼神闪烁,笑着指了指前方说,“前面就是绫绮殿了,请您去那边更衣。”
“不着急。”端木绯嘴角翘得更高了,眸子晶亮,心里却是一冷。
对方说得没错,走这条路确实可以去绫绮殿。可是,另一条路也可以,而且还要近上一半。
这个小宫女分明就带着她往西南边多绕了一个圈子,倘若是那些鲜少进宫之人,恐怕早就被这看似千篇一律的游廊和宫殿绕晕了,可惜,却骗不了她——楚青辞自小不知道进宫多少回,对宫里的格局再熟悉不过。
现在的问题是,这小宫女为何要大费周章带着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前面又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端木绯看着那几丛一串红笑了,随意地说道:“这些一串红开得真好。”
话语间,她已经朝花丛走了过去,小宫女只能无奈地跟上,嘴里委婉地催促道:“端木四姑娘,绫绮殿没几步远了……”
端木绯仿若未闻,俯首从花丛里摘下两朵赤红色的花苞,一朵塞给了那小宫女,一朵则凑在自己唇畔,轻轻地对着花苞吸了一口,陶醉地半眯眼眸叹道:“好甜的一串红……你也试试吧!”
那小宫女的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涔涔冷汗来,眼神游移地不时往她之前指的方向看去。
端木绯不动声色地又摘了朵一串红,心念飞转。如果走那个方向,应该要先经过一片名为“千石山”的假山,然后才到绫绮殿,难道说,对方煞费周折就是为了让她“路过”千石山?!
她正沉吟思索着,忽然眼角瞟到一道熟悉的身形,穿着大红麒麟袍的岑隐带着一个小內侍从右前方的一条游廊朝这边走来。
不仅是她看到了岑隐,那个小宫女也看到了,神色间更为局促了,汗水刷地自额头滑落脸颊。
“端木四姑娘。”岑隐微微挑眉,停在了一丈多外,神色间似有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莫不是迷路了?”说着,岑隐的目光不免就看向了那个小宫女,魅惑幽深的眼眸透着如剑般的锐利锋芒。
小宫女吓得差点没腿软地跪了下去,樱唇微颤,俯首避开了岑隐的目光。
端木绯笑着对着岑隐福了福,一脸天真地说道:“岑小公公,我去绫绮殿的路上看到这里的一串红开得正好……花蜜的味道甜极了,岑小公公您要不要也试试?”她还殷勤地替岑隐也摘了一串鞭炮似的花骨朵。
岑隐接过了那串花,漫不经心地在指尖转了转,那嫣红的花瓣在他手里似乎变得更为鲜艳,娇艳欲滴,又带着一种危险的感觉……像是那刺目的鲜血。
小宫女瞥了一眼,头伏得更低了。
岑隐是聪明人,稍微一想,就知道其中有问题,眯眼朝绫绮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再次看向了端木绯……以这小丫头一贯的聪颖,恐怕也感觉到自己被人给算计了,所以她才在这里“磨磨叽叽”地吃起花蜜来。
岑隐的乌眸中闪现了赞赏之色,如墨玉般流光溢彩,让他那张绝世丽颜变得更为艳丽夺目。
“端木四姑娘,你想不想瞧热闹?”他含笑问道,那轻柔缓慢的语调就像是在哄小孩一样。